《楔子》
又一天过去了,我缓缓地拉紧了窗帘,灯光代替了原来的白昼,只是于我而言都没什么意义了。
我就像一个囚徒,死命挣扎,却仍被禁锢在轮椅上。
经过最初那段暴躁的时期,我开始安静下来,没有了腿我还有手,还有大脑。
我不愿就这样沉入黑暗。
《一》
房间里很安静,灯光把每个角落的黑暗都揪出来,像一个湖泊,安静得泛不起丝毫的波纹,只能听到心脏在胸腔里跳动。
我把一直照顾我的舅妈轰回家了,她毕竟也是有家的。我还记得她临走前,眼里满是难过,“阿生,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或许是因为有太多想说的,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驻着拐杖,我学会了自己做饭。之前舅妈不在家时我就练过,很多次摔倒了,又重新站起来,我想成为一个正常人,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残疾人比正常人有毅力,他们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才能做到正常人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
《二》
我厌倦了这死寂的房间。我鼓起勇气,拉开了落地窗的窗帘。我至今都不会忘记那一刻,光线从四面八方涌来,就像是走在长长的冰凉的洞穴里,就在你以为再也走不出这黑暗的时候,前方出现了一个光点,它逐渐放大,最后你没入其中。我看着在落地窗上形成的一圈光晕,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心里的那只不肯醒来的小兽,轻轻地伸了个懒腰。
我开始正视这个世界,重拾所有与旧时光有关的信任,这个让人憎恶的世界。
我的视线划过来往不绝的车流,巨大的广告牌,高高的摩天大楼,最后停在了半园、蓝色的教堂顶上。
我知道我迷恋上它了,它就像一个另类,与周围的高楼,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
我看着它,它从早上雾气中沉郁的蓝变为中午阳光下耀眼的蓝,再变为夕阳中昏暗的蓝。我对它有过无数的幻想,我想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走进教堂。
《三》
我正驻着拐杖练习走路的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
我疑惑地想:会是谁呢?敲了三下后,门被推开了,一个女孩伸进头来。她看到我正在看着她,尴尬地笑了一下,“你好,我是美院的,出来写生,我想在您家画教堂的顶,从这个角度看最完美了。”“没问题”我也笑了下,“你要是想来以后都欢迎你”。
她提着装有画板和水彩的布袋,好看的披肩长发一荡一荡。
她打开带来的折叠凳子,坐下来聚精会神地画画。
我有些紧张,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答应她,或许是因为喜欢着同一样东西,也有可能是我不太会拒绝别人。
《四》
第二天又准时响起了敲门声。
她穿着白色的T恤,白净的脖子上戴了一条银色的项链,长发扎成了马尾,很年轻的打扮。
她给我讲那处教堂里有许多雕塑,取自圣经故事,她还说由于年代古老,教堂很有可能被拆掉。她叹了口气,夹杂着无奈,然后低下头不再说话。
画纸上,教堂顶上落了许多洁白的鸽子。
《五》
我安上了假肢,尽管每一步都很困难,我还是忍着痛去了我一直想去的地方,如果现在不去,以后就去不成了。
门口有几根巨大洁白雕有花纹的柱子,里面两边点着一长排的蜡烛。我张望着,里面没有人,四周的壁画和浮雕让气氛变得很肃穆,祷告用的钟挂在那里,时光给它的沉默镀上了一层哑金色。我仰起头看着头顶的彩色玻璃,色彩斑斓的光线有一种静穆的神秘感,地上残破的纸页微微地颤动。外面是喧嚣的人群,他们匆匆而过,冷漠的城市让他们停不下脚步,也让他们淡忘了曾经的信仰。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个教堂,也没有人会在心里为它空下个位置。在这个时代很少有人会忏悔自己的罪恶,所以教堂的存在也失去了原有的意兴,变得人们连把它当作装饰物也很多余。
在我出神的瞬间,身后响起了声音,“嗨,你也在这里”。我转过头,她正在冲我招手,手里还拿着画板,她说:“教堂马上就要拆了,我不想看着它消失,我想多留下一些纪念”。我在心里默默地说:“这些纪念也包括我吗?”我低着头,躲避她的目光。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眼里的难过。
《六》
第三天,她还是准时来了。
她说:“我想把你画下来”。我愣了一下,“好”。
我背对着教堂蓝色的顶,光线把头发染成了金色。我痴迷地看着她,她额前的刘海刚好遮住眉毛,耳朵是粉红色的。她的项链垂下来,是个十字架,上面应该是被钉死的耶稣。我想,他明知自己会死,却无所谓惧,甘愿忍受欺骗,他所有的应该是对人类的热爱和对这个世界的失望。
画完了,她把画撕下来递给我,“以后,我可能不会来了”。我以为我会很难过,事实上我却很镇定,就像早就知道结局是悲剧的话,再好笑的喜剧也笑不起来。我在心里默念这几个字,以后,我,可能,不会,再,来了。我没有接画,如果这便是她留给我的回忆,我宁愿不要。
她走了,关上门的一瞬间,我竟想像不出该怎么办,世界仿佛一下子安静了。
终于,我决定去一次教堂,因为她说,后天拆除队的人就要来了。
《七》
我坐在轮椅上,看着教堂顶的那个地方,心里空空的。就像缺了一块的拼图,怎么都不完整。
昨天,教堂陷下去的时候,我想,她会不会也在某个地方沉默地难过。
自从教堂被拆了以后,我重新拉上了窗帘,不再看外面。就像被欺骗的耶稣一样,我也被欺骗了,唯有守着最后的信仰。
那些心里珍惜或奢求的事物一点点地毁灭,只有无能为力。
《八》
我开始失眠。
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坐在轮椅上没动。敲门声持续了一分多钟,我摇了摇头,不是她。
我开了门,是快递公司的。在他指定的地方签上我的名字后,她给了我一个包裹。
我纠结了很久,还是打开了包裹,盒子里是一张画和一条项链。
我抓起项链,捏在手心,闭上了眼睛。
画上是我背对着外面,阳光从背后涌来,蓝色的教堂顶很近很近。
《九》
离教堂被拆应该过了十几天了,我重新关上了窗帘,像个生活在黑暗中的野兽一样。我在黑暗中喘息,只有这样才不会发现自己的难过。
“咚”“咚”敲门声响了起来,我看着声音的方向。
一声,两声,三声,门开了一道缝,然后变成了熟悉的身影。那一刻像是老旧的黑白电影到了结尾,关掉放映机,走出电影院。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熟悉的样子。
她冲过来,轻轻地抱住我,在我耳边说:“我不能再没有你了”。
手中的项链那么突兀地掉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