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寒冬的肃杀里,回了那十年未归的小院去,打算在那儿呆些日子。
她终于赶在出发的第二日到了;她的祖母大约没有想到她来的这样快,竟也没来得及接她。天却很黑了,祖母应该睡下了,怕吵醒她,她就站在自家门前,却止不住的拿眼睛惊喜地往周围望——“这是我的桃花源,我的故乡,我的家,这儿有我家的小院,有我的祖母!”她想着,也压着声音说。门闭着,见不着院子里的模样,她便仔细的看四周,但这也只能见些模糊的影儿了,她又把车灯调得更亮些,终于惊住了。她打了一个寒噤,仿佛掉进了更肃杀的地方去——她的四周都是砌得高而平整的白墙,倒竖着尖锐的碎玻璃在上头,和那朱红漆的大门一块儿把里面和外面生生隔绝开来!她忽然觉得很冷,衣里的鸭绒也不暖和了!
“我记得的呀,怎么不是的!?”她低吼了出来。
她的印象里是这样的:村里的墙都有些小洞,大的甚至容得猫蹿,她家更甚,那墻沿的洞她五六岁的时候身体弯的厉害些便能过去,是一日她在太阳底下拿小撬慢慢把洞凿大了弄出来的,太阳照在撬的面上折出的光还晃得她的眼睛足足疼了半日。十年,从前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桃花源,不在了?她仍不甘地细看自家院西的墙沿,确是没了,她长长地吐一口浊气出来。又接着看那处墙面,那儿粉刷的极好,竟看不出一点儿痕迹来,若她未见过,又如何想得到这白粉竟能粉饰这样大的缺口?她伸手用护的修长的指甲使劲抠了抠那处的墙面,墙上落下些墙灰来,直直往地下坠她,好像看见自己十年的桃源梦成了碎片砸下来,她想去接,用尽全力却被砸得生疼,手中仍是空空。但手指甲里却是实实在在夹了许多墙灰,她望着自己的手忽然厌起这些她一直最喜欢的白色来,觉得恶心。她忽地转身,用那修得极长的指甲指向周围的高墙大门,愤愤的骂了一两句,才又转回身来继续她的悲戚。
她终于清醒了,知道自己现在在空想了,可思绪又止不住的往从前想,往那梦里想。在外的时候她总是防人得紧,给自己竖起四面的高墙,不让人轻易见着她的心——她总觉得别人待她更甚,事实也这样告诉她:她曾为向同楼而居的几户借十块钱楼上楼下跑半个小时尚不行。所以她只盼望回故乡来,再见见这桃花源的景象:家家户户都夜不闭门,不论是冬日里围在一块儿烤火还是夏日里一起在树荫下乘凉,各家的门总是开着,也说是怕路过的人渴了能讨着水。这些情景一幕幕地在她脑海里回放,倒像是幻灯片,一张也不漏的。她这么想着就骄傲地笑了,这儿只怕还不知道什么叫幻灯片呢,却又忽的从眼里流下两行清泪来,刷的她脸上的脂粉成了浆糊样。“是了,早就生分了”,同住这十年的乡邻间都生了这样的间隙,更何况她这许多年了,与他们一个照面都不曾打过呢。
她实在想祖母了,尤其是此刻。她把车掉头仔细找了处空地停好,才复又下车。正准备叩门,门却先开了,接着是她的祖母脚步有些沉却很快地迎了出来。“祖母!”她一下抱住近七十的祖母,片刻就泣不成声。一见老人银发斑白,一脸慈爱却也流出眼泪来,她才惊觉自己的眼眶怕是哭红了,又惹祖母伤心了,赶忙擦了泪水,才问道:祖母,身体可还好,走路时膝盖会疼吗,腰是不是一下雨就疼?”她的祖母很高兴,忙着答说“都好,都好。”就又问她怎么样,她也是只捡好的说给老人听,她的祖母又记起来“今天晚了,明天你姑姑他们也上来,明早咱们先见见你姨婆他们,大家都想你!”她笑着应“好。”心里却提不起半分精神见他们了,想来也是隔阂得厉害的,“唉,罢了,走走过场便是,他们也不见得待我就是真心哪。”她想着,边扶祖母去睡,然后自己也很快的睡下,她实在累得慌,躺下就睡着了。
次日起来,她和祖母一早地起来了,收拾了下东西,也备下很多吃食,她还去换了件高仿貂毛却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皮做的外套,便等着从前很亲近的亲戚们来访。不多时,她的二姨婆便带了一众人来了,她赶紧上前去接下他们手里的东西。
“呀!这不是心丫头嘛!这么大了,竟比我还高了!”她的二姨婆一进来便很亲热地说道。她只是笑着问他们可都过得好,尤其是不住的夸一位让二姨婆很以为骄傲的堂姐,眼见着她二姨婆的脸色便愈加好起来,她在心底嗤笑,不知道笑的是谁。
她二姨婆很仔细看她的衣服,又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外套“看这日子过得挺好的吧,哟哟,这可是貂毛吧!”,又转身望着现还没分家的儿子,很不忿地说“瞧瞧你心姐姐,这貂毛可贵哪!”她这位表哥登时脸色就沉了,说他母亲从来只向着他哥哥,总对不住他,如今更是帮起外人来轻贱他。她听在心里,不理会旁人的眼光,只笑的明亮,状似不在乎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表哥不过随口说说,想来酒喝多了罢,快坐会儿,我去倒杯茶来。”说完就很殷勤地去倒茶,倒弄得她那位表哥没了脸。她心里是恼的,不过是为那句“外人”悲凉些罢了,却也不伤心。
亲戚,朋友们一个个地地来,她只是忙来忙去,如同木偶般毫不觉累。她想自己只是真的想亲戚朋友们了而自己在处理人际关系所以也必得这样虚伪,言谈浮在表面也不是出自内心的;她以为自己内心总还很真。可见着从前形影不离,最好的朋友刘羽,她竟也是习惯性地寒暄了几句再得心应手的感叹几句,便把十年的生活打发掉了,她忽然想问自己内心里想问的,真真实实的“你好吗”便说不出口来。她见苏羽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但眼睛却很亮。她心里一喜却又更悲凉,“苏羽真可怜,还那么真,怎么过得下去呢?”她看苏羽的眼光就罩上一层悲悯以及同情。。。。。。
她环顾下四周然后低下头,眼里闪过轻蔑的神色,她觉得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多虚伪呐!只除了她自己。她的周围,灯好像一下都亮了起来,把她一个人,围在中间,甚至挡住了她的眼睛。
她看不见了,四面都有亮光像围墙一样围着她,她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后记
几十年后,她才发现自己才是该被同情,被怜悯的那一个——她在自己的围墙里看旁人和世界,她又渴望别人用真心,没有隔阂地去看她。她一直在失望与希望的交替中走着,她以为她的失望来自旁人和世界,希望来自她的真心,可,她在围墙里!她能看见什么?
她能看见什么?